文｜汪苏
近一年多以来，受美国政策调整及其溢出性后果、经济竞争力和安全主导核心叙事等因素影响，全球ESG投资市场呈现出复杂局面，给投资者带来艰巨挑战。与此同时，那些与长期可持续性相关的系统性风险却在不断累积。超越政治博弈的喧嚣，把握ESG投资的本质和市场静水深流的动能，在复杂环境中构建符合国家和社会长期发展目标的投资生态和可投资路径，对于我们拨开眼前迷雾、走向有保障的未来至关重要。为此，财新智库专访了负责任投资原则（PRI）中国区负责人罗楠。
财新智库：如何理解和看待特朗普2.0时代美国ESG政策、气候政策的变化？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之间是否仍然存在博弈的空间？政策层面的变化对美国ESG投资、气候投资市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市场是一味跟随政策还是有自己的选择逻辑？在不同ESG投资策略上是否出现了分化？
罗楠：特朗普重新上台后，美国的ESG和可持续相关政策，特别是气候政策，发生了快速转变，联邦政府通过行政命令削弱ESG相关监管框架，市场反ESG情绪加剧。
但是，美国独特的政治结构导致了联邦与州政府之间的博弈，ESG的发展和行动在内部呈现明显的分化，而并非完全倒退。比如，由24州（覆盖55%的美国人口和经济）组成的“美国气候联盟”，誓言继续推进气候政策。加州通过了全美最严格的碳披露法案，要求大型企业披露包括供应链上下游（范围1.2.3）在内的全部温室气体排放。而得克萨斯、佛罗里达等州则限制州基金在投资决策中考虑ESG因素。
究其原因，美国ESG相关政策的变化和不连续性与其独特的政治环境和政治支出制度有关。大量资金流入反ESG运动——这也是反ESG情绪持续存在的原因，导致ESG变成了政治博弈的武器和工具。
但是，ESG投资的逻辑是非政治化的。尽管政治倾向可能变化，但负责任投资的原则始终如一 ——投资者行动的原因在于ESG因素的财务重要性。ESG投资可以帮助投资者更好地管理风险和识别机遇，守护并创造长期价值。
我们看到，在美国市场，尽管面临政治阻力，投资者和企业仍在继续追求可持续策略和商业，将ESG因素纳入投资决策中。为避免可能的审查和法律风险，他们可能不再公开宣传或抛弃使用ESG这一术语（如改用“可持续性与韧性”），但因为这一策略有助于其管理投资风险和识别机遇，是更好的商业实践，所以仍会继续下去。
从全球来看，净零转型之路仍在持续推进，投资者也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为转型调动资本。2024年全球能源转型投资额达2.1万亿美元，同比增长11%，创历史新高。而全球约80%的PRI签署方也已经建立了识别气候相关风险和机遇的体系。气候变化的财务影响已经得到了投资者的充分认识和普遍共识。
我们看到包括美国在内的PRI的签署方仍在积极发挥引领作用，即使面临政治逆风，他们仍致力于通过ESG策略管理风险，而如此做的根基在于履行其对客户和受益人的责任。
财新智库：受全球竞争压力、经济放缓、绿色转型滞后等因素影响，欧洲也在调整监管步伐，比如推出综合法案，简化可持续信息披露。但这项法案可能给投资者和金融系统带来风险，并阻碍投资者支持有效的转型方案。PRI从欧洲投资者那里得到了哪些反馈，PRI认为应该如何平衡投资者的诉求和企业负担？
罗楠：“综合法案”提案推出后，PRI一直积极地参与到相关讨论和政策参与工作中。我们通过采访和问卷调查征求签署方意见以及签署联合声明等方式，希望能够传递投资者和市场其他参与方（如数据提供商）的声音，以支持一个虽然简化但仍具雄心且与转型目标相一致的欧盟可持续框架。
投资者始终认为，关于可持续报告、转型计划、气候目标和企业尽职调查的相关规则是有效配置资本、实现欧盟经济和可持续目标的基石。这些规则通过促进透明度和负责任的商业行为，有助于提升欧盟的竞争力和促进增长，帮助投资者做出明智决策，创造长期价值和回报。
投资者认为对法案涉及的相关规则的简化和有针对性的改善是需要的，但担忧对三部法案（CSRD， CSDDD和欧盟分类法）的全面重新修订会造成监管的不确定性和由此带来的风险。他们支持对相关法案的简化以减少报告负担，但建议将重点放在支持公司有效实施规则，并在必要的技术层面进行有针对性的规则调整。前提是，欧盟可持续金融框架的目标和稳定性必须加以保持和维护。
透明度和高质量及可比较的数据披露是有效配置资本的基础。鉴于欧盟面临估计每年7500亿至8000亿欧元的投资缺口，如果可持续报告标准显著下滑，投资者担忧，旨在确保欧洲净零产业长期竞争力和经济韧性的目标可能受到损害并危害投资。
此外，投资者也强调需要确保欧洲与国际报告标准（如ISSB，GRI和TNFD）之间互操作性，并建议利用数字化方案减少报告负担并改善数据间的统筹。
PRI作为全球最大的投资者联盟，我们支持并帮助传递投资者的呼吁，通过政策参与和联合声明等方式敦促欧盟制定者关注投资者的担忧和建议。
与此同时，PRI也从自身着手，试图在报告信息和报告负担之间找到平衡点。为此，我们将从明年（2026年）起推出精简版的PRI签署方报告框架，在大幅削减强制报告指标的同时，确保签署方实施PRI原则的透明度和有效性。
财新智库：从晨星数据上看，过去一年，美国之外，全球可持续投资也经历了一定的波动，但与此同时，气候风险、数据安全等风险正在急剧上升，应对长期挑战所需的投资则严重不足。在这样一个在经济增长、地缘政治以及系统性风险方面都面临艰巨挑战的时期，你如何看待可持续投资的价值？哪些因素阻碍了可持续投资进一步被市场采纳？如何看待全球可持续投资的必要性和发展的长期趋势？
罗楠：可持续投资的底层逻辑是，它可以助力投资者管理财务实质性风险和机遇，从而做出更优决策，使其得以履行受托人责任。可持续投资不是赶潮流或者锦上添花的奢侈品，而是符合投资者的根本利益。在我们当下面临的风险和挑战叠加的时代，它的价值应该变得更为重要而不是相反。
就气候变化而言，未来几年内，全球气温很可能突破1.5度的阈值，这将给投资者和金融体系带来显著加剧的风险，严重阻碍投资者创造长期回报的能力。气候风险已然显现并冲击投资组合。2023年，气候灾害造成了约368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其中60%为未保损失。过去数十年来气候损害持续攀升——自1980年代以来，年均保险赔付损失已增长逾三倍。支持快速减排以稳定全球气温、缓解系统性风险，符合投资者的财务利益。
积极的一面是，投资者已经拥有应对气候风险和机遇的工具，他们可通过资本配置、积极的尽责管理和政策参与，缓解无法通过投资组合分散化规避的系统性风险。在气候剧变时代，这些工具的重要性剧增。
当然，市场采纳仍存在诸多障碍，包括公司披露数据的可用性和一致性不足、投资者面临短期业绩压力、政策的不确定性，以及投资者的认识不足及缺乏相应的能力和技能等。
应对这些挑战，一直是PRI工作的重点。我们通过政策倡导和参与，针对金融从业者推出负责任投资培训课程，促进资产所有者和投资管理人对话以实现投资期限和利益的一致性，加强新兴和发展中市场（EMDEs）的重要性等工作努力为可持续投资铺平道路。作为战略的一部分，PRI也将通过新推出的负责任投资“路径”（Pathways） 框架，更有针对性地为投资者提供实用性的工具和洞见，帮助他们更好地做出投资决策和创造长期价值。
不管外部环境如何变化，投资者需要穿越噪音，始终以自身的受托人责任（或称信义义务）做为一盏明灯而前行，根据自身的投资期限全面地考虑风险和机遇，忠诚、审慎、负责任地为客户和受益人的最佳利益服务。这也意味着， 投资者需要将可持续性相关的风险和机遇纳入投资决策。这不仅是正确的，也是明智的。
财新智库：如你所说，面对这些挑战，对于负责任投资者而言，坚守信义义务并找到有效的投资方法论，为客户创造长期价值至关重要。从新近全球负责任投资实践来看，有哪些有价值的方法论创新或者解决方案值得关注？
罗楠：其实，负责任投资原则和ESG投资策略本身即是很好的创新，由此发展出来的ESG筛选、整合、合作式尽责管理（政策参与、公司参与、投票等）等策略都旨在帮助投资者坚守信义义务。
行业也在围绕以上核心策略不断发展和创新。随着气候变化等系统性风险的凸显，主权国家的气候变化行动及其是否与巴黎协定相符至关重要。主权债（约60万亿美元）在全球资管规模中的占比显著，越来越多的投资者在其投资决策中明确考虑主权的气候行动表现。PRI于2022年在澳洲创新性地启动了针对气候变化的合作式主权参与（collaborative sovereign engagement）的试点项目。参与到该项目的投资者积极与主权国、政府官员和政策制定者接触和对话，致力于降低全球变暖加剧带来的风险，并最大化把握全球经济向净零转型中创造的机遇。
在试点取得成效后，PRI在2025年正式启动了气候变化合作式主权参与的倡议，将主权参与拓展到澳洲之外的市场。该机制通过为政府和投资者搭建对话平台，可以促使政府和投资者对气候相关风险和机遇形成更深入、更一致的共识。借此政府可以通过更明智的公共支出决策、政策和监管，更有效地为市场资本提供有利的经济环境，同时又能通过吸引市场资本，推动政府加速向净零经济转型。
除此之外，PRI还通过每年一度的负责任投资奖项鼓励和表彰在关键投资策略和行动上的创新。今年的获奖者分别展示了在系统性尽责管理和负责任投资策略上的创新，在气候、自然和人权行动方面的优秀案例，以及在新兴市场、私募市场和资产所有者群体中展现的优秀实践。这些案例涉及领导力、策略、流程和方法学的创新、AI赋能、货币化衡量可持续成果等诸多可供行业学习和借鉴的元素。案例详情可在PRI官网查看。
财新智库：从生态建设而言，你认为，要进一步释放可持续投资的价值，有哪些关键问题需要解决？PRI将重点推进哪些工作？与此同时，良好的政策激励和约束机制对于可持续投资而言仍然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可以从哪些方面进一步推进并统筹经济政策、金融政策和监管政策，形成支持长期价值创造的政策环境？
罗楠：加强当地的生态系统建设是PRI的战略重点之一。尤其，PRI将加强在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EMDEs）的战略定位。EMDEs是全球转型成败的关键所在。未来数十年，发展中经济体的碳排放将占到全球排放量的70%以上，为扩大这些市场的气候融资规模找到解决方案是全球当下的优先事项。为实现气候目标，到2030年前每年的投资额必须增至当前的六倍，达到1.6万亿美元。EMDE是受气候变化影响最脆弱的地区，同时也是最需要加大投资的地区。这为投资者创造价值、支持当地经济增长提供了重大机遇。
PRI将在此过程中推动投资者积极行动，贡献解决方案。PRI今年在巴西召开的年会正式融入了“COP30商业和金融论坛”，我们将确保论坛中投资者表达的声音传递给COP30大会和重要决策者。未来，我们将持续鼓励投资者运用所有可用的杠杆——资本配置、尽责管理和政策对话来减缓系统性风险和贡献于解决方案，并为此提供支持。
另外，在生态系统中，资产所有者仍然发挥关键和独特的角色，因此，我们正在继续加强这方面的工作。我们今年在“PRI in Person”年会期间首次举办了“全球资产所有者论坛”，探讨资产所有者目前面临的挑战和下一步的行动。探索和发挥资产所有者在面对长期系统性风险和机遇中的领导力，支持资产所有者通过对投资管理人的尽责管理（stewardship）以推动实现可持续发展成果和实体经济目标是当下的重点。
PRI近期发布的《经济转型投资政策白皮书》中强调，要实现经济转型，需要“全政府（whole-of-government）”的协同机制——统筹经济、财政、产业与金融政策，将可持续目标整合到各政府部门的工作中，为投资者提供长期稳定与可预期的制度支撑。
具体行动可包括：制定符合国家自主贡献（NDC）等气候承诺的具有投资可行性的国家转型计划；在转型中纳入社会议题，确保公平公正地转型；向投资者传递明确信号，增强投资者信心，助力其更有效地将资本配置至符合转型目标的项目；继续完善可持续监管框架（包括披露、可持续投资目录（或分类法）、转型计划、尽责管理等法规）
财新智库：现在一些机构投资者可能面临双重压力，比如美国印第安纳州公共退休系统（INPRS）理事会在2024年底因为反对ESG将贝莱德剔除出其投资管理人，但荷兰养老金PFZW则因为贝莱德在ESG投资上的后退而撤资。对于机构投资者而言，如何应对这一局面？PRI有没有一些建议？
罗楠：确实，机构投资者当下正面临复杂和快速变化的外部环境。但投资者最了解其客户的关注点和偏好，不同机构所处的经营环境不同，因此并不存在单一的应对方案。关键在于，投资者始终依受托责任行事，全面考虑投资的风险和机遇（包括具有财务实质性的ESG因素），以做出明智的投资决策。
但我们深知投资者当前面临的压力，一方面PRI将继续加强政策倡导和参与工作，为负责任投资创建有利的政策环境。另外，PRI正建立起一套不断完善的证据体系，以清晰展示受托责任与负责任投资的内在关联，希望帮助投资者自信地与客户沟通，并做出明智的投资决策。
财新智库：PRI和中国的监管者、投资者保持密切沟通，中国市场今年有哪些值得关注的现象和趋势？
罗楠：尽管ESG发展在尤其是美国面临政治逆风，但令人鼓舞的是，中国在毫不动摇地持续推进绿色金融和转型金融的发展以及双碳目标的实现。
我们看到，中国的绿色和转型金融框架正在进一步发展和完善，尤其在推进制定高碳行业的转型金融目录和转型投融资试点方面。
中国已经有了清晰的可持续信息披露准则的路线图，企业的可持续信息披露将会继续完善和落地，以支持投资者更有效地将可持续信息纳入投资中。在与ISSB准则保持一致的前提下，自然和生物多样性相关信息有望纳入未来的披露框架中。同时，金融监管机构也在着手制定针对自然和生物多样性的分类法。
在投资实践方面，随着《公开募集证券投资基金管理人参与上市公司治理管理规则》的发布，针对投资者的尽责管理制度取得里程碑式进展。在前述规则的支持和指导下，投资者已在积极制定尽责管理的制度和流程，可以更有信心地应用参与和投票策略，尽责管理策略或将会变得更为重要和普遍，成为支持经济转型的重要工具之一。
气候变化和脱碳仍会是投资者重点关注的议题。投资者会继续完善气候相关的政策、流程和框架，比如研究将其纳入资产配置中。 自然和生物多样性议题也将会受到更多投资者的关注，市场也会推进针对自然议题的投资者能力建设，并展现针对自然议题和生物多样性议题实施尽责管理策略的实践。
同时，在国际合作方面，除欧盟和新加坡之外，中国或将与更多市场合作，推进《可持续金融共同分类目录》的落地，提升全球可持续金融标准的可比性和兼容性，推动跨境资本流动；并将在支持EMDEs市场的可持续投资能力建设方面发挥积极的领导作用，帮助扩大EMDEs市场的可持续投资规模。
财新智库：结合中国市场特点，是否存在一些和本土生态结合的价值创造路径和激励方式？对于中国市场而言，需要进一步发挥和动员哪些力量？
罗楠：全球来看，可持续投资的发展离不开政府自上而下的推动和投资者自下而上的行动的结合。但不同市场的关键驱动因素不尽相同，尽管如此，从生态系统和资本市场的投资价值链来看，纵观全球不同市场，政府、资产所有者和社会在可持续发展问题上意识的提高这三大因素，对推动可持续投资的主流化和切实落地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得益于国家发展战略和绿色金融政策的支持以及国际趋势的影响，自2016年以来中国的绿色金融和负责任投资取得了显著和快速的发展。鉴于中国的制度特点和优势，未来，我们可以进一步发挥和释放政策制定者和监管机构，以及以社保基金、保险和政府基金为主的资产所有者还有国企的力量。这包括不断完善和细化中国的绿色金融和转型金融框架，利用资产所有者的杠杆作用引领、推进并监测不同类别的资产管理机构的落地实施及效果，同时发挥央国企在负责任和可持续商业实践上的带头作用。
财新智库：中国刚刚公布了新的NDC目标，这给中国可持续投资市场带来了怎样的信号？机构投资者可以如何开展进一步行动？
罗楠：中国新公布的国家自主贡献（NDC）目标提供了至2035年的清晰转型路径，为市场带来了明确的长期预期。明确和稳定的长期预期将助力投资者为净零经济转型配置资金，为投资者继续完善、细化和落实可持续尤其是气候投资框架增强了信心。
PRI在全球倡导“可投资的NDC（investable NDCs）”概念。所谓“可投资”，除了设定目标外，更要建立一整套政策闭环，包括明确的行业减排路径、量化的资本需求、系统的投融资安排，以及兼顾社会包容与公正转型的配套机制。这样的NDC能为金融市场提供更强的确定性信号，帮助投资者识别机遇、评估风险，并将资本更有效地配置到能源转型和气候韧性建设之中。
对于投资者来说，他们可进一步利用资产配置、尽责管理和政策参与/对话的工具和杠杆不断深化可持续投资实践，并且需要双管齐下，在推进投资组合和经济脱碳的同时，为气候适应提供解决方案，与政府一道，合力推进气候目标的实现。
作者为财新ESG频道、中国ESG30人论坛主编
本文收录于《2025中国ESG发展白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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